复健期遥遥无望

是瑞鹊/筱鸢

丁诺/典诺及aph北欧相关

【丁诺】愿

♢10.18 鸫鸫生日快乐!!!! @鸫无鸟


♢架空战争背景下的幼驯染


♢《Frosty Sun》新文解禁(1/3)


♢本子相关左转Hej!   感谢abc转录电子稿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
    “嘘。”


    卢卡斯感受到手掌温暖的触感,视野随即被温柔地捂成了黑暗。他听见夏天的风吹动满树的绿叶,阳光无声地落在他们坐着的枝干。他双手合十,想象自己看见了不灭的流星。


    “许好愿了吗?”


    “嗯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把手松开。这个11岁的大男孩坐在阳光之中,稻草一样的乱发蓬松而挺翘,整个人几乎要成为灿金色的一部分。他伸手去摘下一颗青苹果,在过猛的力度中,欢呼着和苹果一起跌落下去,枝干跟着晃动,卢卡斯也一个不稳,紧接着掉了下去。


    他们像飞鸟一样穿过了苹果树的深绿浅绿,一起笑着摔倒了草地上,滚得浑身都是草屑和泥土味。远处的枪声还在响着,被风模糊得快听不清,他们习惯这样,所有人都习惯这样。


    青苹果停在手边,卢卡斯正好抓起来狠咬一大口,在太阳底下微微眯起了眼。他稍稍侧过头去看,马提亚斯在草地上坐起身来,凑到卢卡斯手边,轻轻牵过他的手腕,接着牙印咬下一块青苹果,垂眼望向卢卡斯。


    他的蓝眼睛像天空一样亮堂,笑起来的时候会不自主地露出两颗小虎牙:“亲友生日快乐!”


    “可你还是比我大了一岁。”卢卡斯平静地假装无所谓,但他的语气藏不住喜悦。他抬手拍净马提亚斯脖颈上的草屑,闻到了夏天青涩的酸味。


    这片村庄里没有人不认识他们,提到“库勒家”时必然会联想到他们,要问到玩闹的小伙子们也决计少不了他们。他们赤脚趟过溪水,坐在树梢聊天。当孩子们在街道上追逐时,两侧的大人们都在闲时看着他们,店主们给他们加油。马提亚斯和卢卡斯奔跑过去,而人们还在喊:


    “跑啊,库勒家的男孩!”


    除了偶尔有白鹤飞来,马提亚斯和大多数孩子一样,从小就赞同自己是由飞鸟送来的。而卢卡斯只用一副淡淡的神情来嘲讽马提亚斯,手指向枪声的方向:


    “我是从山那边来的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仍然记得那一天,那时他9岁,正等着吃炉子上的苹果派,在满座的甜香中,他妈妈以一贯的热心肠接待了这个小客人。卢卡斯赤着脚站在门外,眸子是像雾一样的烟紫色,脖子上挂着的是像星星一样的银十字项链。


    “你家里人呢?”


    卢卡斯不回答。他沉默的眼睛让人想起白羊。


    “你是从打仗的那边来的吗?”库勒夫人用手指着山的那边。


    卢卡斯点头。


    与此同时他们都看见了彼此,天蓝与烟紫相互轻柔地触碰。马提亚斯不由自主地想起教堂,还有那么多吟唱着的赞美诗篇,而现在天使赤着脚来到了这里。仿佛有无数的羽毛在大风中迎面吹来,他觉得痒痒,在苹果派的香气中打了个喷嚏。于是他醒了过来,摘下了粘在鼻尖上的蒲公英。


    他们枕着的牧羊犬动了动,羊群吃饱了草在周围打盹,满天的云停着,树叶也停着,天上的羊在树梢睡熟了。他不知道卢卡斯是什么时候自己窝过来睡的,他的亲友把背靠在他前胸,呼吸平缓,时间凝固不动。


    牧童正朝他们跑来,他们约定要在日落前把看管的羊群交还给他。14岁的卢卡斯听见了牧童的喊声,他也醒了过来,一回眸就对上了马提亚斯眨巴着的蓝眼睛。


    他笑着去摸乱马提亚斯的金发:“我可不是你的 白羊,牧羊犬,不用老盯着我。”


    “天使都是白羊吧?”


    “所以我才不愿意。”卢卡斯坐起身来,他眯着眼伸了个懒腰,银十字项链在他修长的脖颈上泛着光,“我想和你一起坐在树梢,越高的地方就能把那座山看清楚,也越安全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也坐起来,他看见那座山,看见卢卡斯。羊群柔软地铺在他们身边,他们像在云海之上遥望未来。


    “如果牧羊犬上不去呢?”


    “那我就祈愿能让你上到树梢去。”卢卡斯的手指抚过项链,“上帝会听见的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还在看着他:“亲友,你留长发肯定很漂亮。”


    “我可没留过。”他顺手掐一株三叶草,送到嘴里嚼着。他没有生气。


    “你刚来这里的时候不是有吗?”马提亚斯的手指轻轻玩过他耳垂,“这么长,像白羊一样柔软的感觉。”


    卢卡斯嗤了一声,半是好笑半是嘲讽:“骗人,我知道那样不好看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没有马上回答,他酝酿了一会儿,说得很慢,却很清晰:


    “说真的,我喜欢看你那样。”


    一年之后,马提亚斯已经到了系上领结的年纪了。卢卡斯用银十字发卡将左鬓的碎发别起,长至耳垂的银发柔软抚贴,仔细梳理过了。他们在尼科家的夏日舞会上听着大提琴的旋律,所有的人们都在开场的群舞里交错转动,飞起的裙摆成了浮动的彩霞。


    他在某个瞬间又看见了卢卡斯,白色的礼服真的很适合他。卢卡斯瘦削而纤细,银发往后滑落时,会露出他脖颈好看的线条。下一秒有别的姑娘向前迈了一步,卢卡斯被遮住了,他随着人群相聚,相散,是马提亚斯视野中的浮光掠影。


    铃鼓敲击了几下,开场舞结束了。浆洗的衣料悉悉索索,小伙子们在双人舞开始前邀姑娘共舞。马提亚斯站在舞池中央,他只能看见无尽的绚丽色彩。他一个人在舞池中央尴尬地笑,在眩晕中想要闭上眼睛。


    有人牵起了他的手,温和的声音带着点笑意:“还没有开始跳舞,就不要闭上眼睛了。”


    “我在许愿。”马提亚斯的右手轻轻揽住他的腰,左手交握住他略微发凉的手。他嗅到熟悉的苹果香味,夏天迎面扑来,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卢卡斯,“但现在它已经实现了。”


    在宾客的哄闹声中,他们旋转了起来,像音乐一样轻盈。马提亚斯只比卢卡斯略高了一点,他自然地踩着男步带卢卡斯跳舞,手臂轻轻牵引他的身子,头顶有无数的灯火在闪烁,像是无数的星星低垂着掠过地面,舞池比篝火更明亮。卢卡斯靠在他臂弯里,微眯着眼哼着曲子,耳廓泛着淡淡的红色,仿佛是在醉酒中梦游。


    他抬高的手搭在马提亚斯肩头,另一只手也被他紧握着。在许多个瞬间,他们的手稍稍施力,借某些舞步让彼此相互贴近,彼此都能感受到两个人的心跳声。马提亚斯低下头来,他的呼吸温暖地停留在卢卡斯的耳边,又很快离开,让卢卡斯滑出向后的步子。


   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。


    之后卢卡斯不再上场,有不同的姑娘让马提亚斯礼貌地挽住双手。有那么多联翩的漂亮姑娘,在舞池上有那么多不同的花香,可是他还是偷偷地用目光去寻找卢卡斯的身影。


    他忽然看见在舞池外望着自己的少年,安静地站在满场喧嚣之外。卢卡斯手里拿一支勿忘我,在流淌的乐曲中低下头去,虔诚地亲吻着那支干枯的蓝花。白羊的长发从银十字中滑落,远山的枪声在黑夜中时有时无。


    卢卡斯从树梢跌下,马提亚斯在树下搂住了卢卡斯,惯性让他们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,他们都笑了起来,炎热的夏日让汗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衫,风扬起了蒲公英,有些白絮停在了他们身上,有些东西也抹不去了。


    卢卡斯说:“我还是想当一只黑羊。”


    “那会被上帝怪罪的。”


    “是,我宁愿做一只黑羊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尽力维持住平静,“马提亚斯,我可以吻你吗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没有答应,没有拒绝,他只是用力地把卢卡斯抱紧,吻他的时候,马提亚斯仿佛又回到了那晚舞会之中,乐队的演奏,舞者们的脚步声,宾客的欢笑都融汇成了盛大的洪流。但当他凑到卢卡斯耳边低语时,周围的一切突然就寂静到无法听见。他在不可抑止的渴求中低声呼唤:


    “卢卡斯,抱我,抱紧我。”


    他们在深夜被吵醒,所有的人都是一副疲倦的模样,提着油灯,卷铺盖往南方跑,是背着山的方向。密集的枪响像是暴雨落在村庄,路边的尘土扬了起来,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,零星的火光微弱地晃动。马提亚斯冲到逃走的长队边,死死拽住其中一个就问。


    商贩急于逃命:“将军败了。”


    他不明白,他还想再问,刺啦一声,他只抓住了从商贩衣袖上撕掉的布料。马提亚斯转向北方,望着那座沉默的大山。他第一次发现这座大山真的很黑,融在黑夜里就几乎看不见了。将军在大山里的防线是一座十几年不倒的大坝,现在防线消失了,洪水席卷而下,将一切都吞没。


    马提亚斯下意识地就抓住了卢卡斯的手腕,拉着他往人群前进的方向奔跑。大山压了下来,敌军的靴跟嚓嚓地踩过地面,刀枪蹭碰出金属的清响,成片的呼喝声与火光连成无数次浪潮,涌了过来。他们在逃离大山,赌命与时间赛跑,草地,树,田野,溪流,水。


    卢卡斯拽住了马提亚斯:“不用上岸了。”


    “你没听见吗?”马提亚斯压低嗓子吼他。后边的敌人拥过田野,他们任由溪水浸湿鞋袜,秋天的水已经有了彻骨的寒意了。


    “你没听见。”卢卡斯很轻地叹出一口气,带着些安慰的意味,他的手柔和地掩住马提亚斯的视线。马提亚斯发觉卢卡斯的手好凉,在秋天的夜风与溪流的汩汩声中微微发颤。他听见大风在呼啸,后方的军队在奔走,前方的人们,曾经在逃离的人们,沉默的人们。


    人们为什么不再前进?


    马提亚斯很快就在质疑和恐惧中得到了答案,哭得最凄厉的孩子只尖叫到一半,后边仿佛是被谁用力一击劈断了一样。紧接着的是压折着的无数哭声和哀求声,无数的人的脚步声被逼向溪流。然后是他最不愿听见的声音。他听见了挥刀的风声与呼喝声,他们所躲避的声音从队伍前方传来,于是前方与后方的浪潮连成从四面八方聚来的海啸。羊群被包围,狼群就会缓缓地把它们逼到一块儿去,只是个时间问题。


    卢卡斯已经摘下了他的十字发卡,他单手握住那枚银十字,另一手仍旧捂着他的眼睛,虔诚地低声祈愿:


    “请不要让我们分开。”


    一把砍刀,他一个人能伤到多少人?要扫清多少人的障碍才能逃出去?如果只让卢卡斯离开,需要多少时间?


    他不想算出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数字。认清现实的一瞬间,马提亚斯几乎要垮掉,冷水一路麻痹到他的思维,他连前方的路都看不清了。

    “我还能做什么?”


    “我们回家。”卢卡斯连声音都开始颤抖,“然后,闭上眼,许个愿吧。”


    他们很慢很慢地往回返,用生命抵押前途,水,溪流,田野,树,草地。敌军在他们决定转身之前就已经前来迎接,用明晃晃的刀尖指着他们,作为赌桌上的赢家宣布:


    “这里的人会是俘虏了。”


      大山包围下的村庄被洗劫一空,拉起的铁丝网划分出了不同的区域。他们曾试着爬回树梢,但他们只能看见远山,火,及北方不断运来物资的马车,及树下举起的刀锋。然后他们被逼回集中地,像是白羊归队任人宰割。


     一个大胡子抱来个纸箱:“抽一张。”


    他们各自拿了。马提亚斯打开纸条,是土黄色的标记,于是在突如其来的恐慌中,他重新拆好了纸条。他找了边上的一个人来问:“抽到黄色会死吗?”


    那人摇摇头:“暂时不会。”


    卢卡斯还在仰着头,他很平静地望着天空,湛蓝色在秋天里显得很高很远,轻得要飞到星球边缘去。


    安心感让马提亚斯几乎脱力。他长吁一口气,而在他此后的人生之中,他会永远怨恨自己的这种想法,他的噩梦会延伸成他余生的梦魇。大胡子扯开嗓子:“抽到红色的跟我来!”


    他虚握住的那只手抽开了。卢卡斯平静地站起身来,很仔细地拍净身上的尘埃,然后像是在对马提亚斯轻声说:


    “没事的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很快就发现他并没有听自己的回复,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三个字说给自己听,然后他转过了身。红色容易让人想到鲜血,马提亚斯重新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慌,这一次的绝望比前一次更甚。他重新抓过那个人:


    “红色呢?红色又是什么?”


     “……人早晚都会死的。”


   耳朵里嗡地一声爆响,他直接爬起来去追逐卢卡斯,他想说,嘿,卢卡斯你拿错了,那张是我的快还回来。于是当他抓到卢卡斯的手时,他偏偏讲不出话了,喉咙发涩发酸得快要让他呕出来,他只能固执地去掰开卢卡斯攥紧的拳头。


    巡视的士兵正向他们走来。


    “不用再送了。”卢卡斯轻飘的声音,“照顾好自己。如果你消失了的话,我就不知道要向谁祈祷了。我不想那样,我还有愿望没实现。”


    卢卡斯的声音很低,却很清晰:“我愿做牧羊犬的黑羊。”


    他收回被牵住的手,一个人继续往后走,他不敢回头。


    他越过了那道隔离线。


    马提亚斯还在望着他,看着交错的线条拦住他和卢卡斯,让他们越来越远。卢卡斯在另一头停了下来,他也在往回望,他的视野恍惚了一下,但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。


    他远远地望见马提亚斯。他抬起左手,像是握着一支鲜花。他微微低下头,亲吻着看不见的勿忘我,然后抬眼,最后一次与卢卡斯在喧嚣里对望。


    黄纸条的人们都分发到了一把木剑,一副盾牌,被自愿成为了敌军的储备军。过度的训练让马提亚斯头晕目眩,每次他倒下,眼前被太阳晒出一片血红,他就仿佛看见了背对牧羊犬出走的黑羊。他在痛苦中嚎叫。


    铁网的另一边每天都会拉出一两个躺着的红纸条,死去的人在火中消失,没有墓碑,甚至不值得拥有名字。他后来才知道,纸条都是没有名字的人。红纸条是一种廉价工具,炼铁,赶制刀剑盾牌,耕种作物,搬运小麦,还不止这些。工具不需要休息,也几乎吃不上饱饭,苛刻的条件与监工不允许他们存在太久。马提亚斯每一天都在等待将要浴火的人,他看够了太多熟人的脸庞,麻木得几乎不明白该如何善待。


    他只被现实击倒过一次,因为他知道结果只有那一种。马提亚斯在那一次飞奔上去,他恳求士兵让他去看最后一眼,心跳快得让他喘不过气。躺着的人不再呼吸,柔软的银发,瘦削的身子,满身的伤,永恒的沉默。沉默。拨开银发后,是陌生的样貌和睁开的碧绿眸子。马提亚斯坚持到用手为陌生人合上眼睛的那一刻,跌坐在地上,又哭又笑像个疯子。


    他在无意义的嘶吼中感谢上帝聆听了他的愿望,又绝望于自己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。他想不开,他只是害怕那个注定会到来的结果。


    他一直坐到士兵离开的时候,身旁的火还在烧。大胡子在远处骂他过来,他没听见。大胡子骂骂咧咧地走过来飞起一脚,他被踹倒了,同时他想开了。马提亚斯站了起来,以一种他不敢想象的速度扼住了大胡子的脖子,在军官的挣扎中他被砍刀劈上了几道重伤,但疯狗不在乎。


    大胡子倒了下来,像那些躺着的红纸条一样沉默。马提亚斯平静地找到他的通行证,平静地把他推进火里,平静得就像卢卡斯以前的样子。是他教会他的。


    铁网真的好看,他要仰着头才能看见铁丝网的最顶端,是黑夜里的一道黑线条,而星星在更高的地方亮着。马提亚斯就这么高举着头,他望着那颗星星,把合十的双手高举过头顶,闭眼许了愿。大火还在安静地烧着,填满了铁网中空出的那条通道口,比无数星星都要更亮。


    他往后退了几步,深呼吸,然后他冲进了火中,从隔离线的另一头出来。马提亚斯没有奔跑的路线,但他有目标,像雾一样的烟紫色,像星星一样的银十字,像白羊一样的天使。


    牧羊犬往黑羊离去的方向奔跑。


    只有他存在的旧街道上,那些熟悉的建筑一路目送他前行。曾经的那些人们都与他分离了,但他仍旧能听见记忆中的满街喝彩声,呼喊着催他前行。


    小时候他们从不觉得这片土地有多大,现在他们才注意到这里有太多的躲藏角,太多的小路,太多的苹果树青了又青,承载了太深厚的感情。


    火光从小路尽头飘来,士兵们的威胁声夹杂着砍刀劈碎木箱的声音,但他们要找的人还是没有出来。马提亚斯闪身进了临近的一间农舍,他没有关上木门,他小时候总会被过响的吱呀关门声惊到,他不想过早地引来狼群。稻草堆就蓬松地堆在角落,马提亚斯钻了进去,在极度的寂静中,居然有第二个人的呼吸。


    第一反应就是先攥紧了拳头,手快碰上时却突然发现那个人还在颤抖。他等待了两年的声音无力得快要听不清:


    “你见过马提亚斯吗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没控制住。他的手背在那一瞬间就被打湿。


    “卢卡斯?亲友?”马提亚斯的声音哽咽起来,他每问一次,就更靠近他一点。但是卢卡斯不回答,他只是颤抖,避开马提亚斯递过来的手心,又重复了一遍:“你有见过马提亚斯吗?”


    “我就是马提亚斯。”


    卢卡斯喃喃自语,沙哑的声音忽高忽低,稻草沙沙地轻响着。他突然咬住了自己的手背,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:“我找不到马提亚斯了,你有见过他吗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感觉他不对劲,一把握住他的手腕。他另一边的手臂全是抓痕,上面斑斑驳驳渗着点血红色。马提亚斯被砍伤的刀口在那一瞬间也开始突突地跳着疼。他用力把卢卡斯抱紧,轻轻地拍他的背:“没事了。”说出来不知道是在安慰他,还是在欺骗自己。


    军靴的声音越来越响。


    “马提亚斯不见了。”卢卡斯把一张冷冰冰的牌子塞到他手中,通行证上的纹路硌得掌心微疼,“你要是看见他,就叫他拿着这个东西逃出大山,不然就拼命往高处爬,直到树梢,越高的地方越安全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的另一只手仍紧握着军官身上的牌子,两手的重量都让他觉得沉甸甸的,好像要抓不住一样。“我们一起走吧,”他把其中一张给卢卡斯递回去,“就现在。”


    卢卡斯沉默了,他把逃生的机会推开:“可是我不能丢下马提亚斯。”他每说一个字都耗了他的大半精力,他们都听见了官员闯进来的呼喝声。


    “蓝花,”卢卡斯在稻草中蜷缩起来,“干枯的蓝花。”


    脚步声在稻草堆前停驻。


    马提亚斯把怀中的两件物事塞在他怀里,又一把扯下卢卡斯鬓角的银十字发卡,手却被卢卡斯重新抓住了,他的声音微弱而沙哑。


    “求求你,”他说,“救——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挣脱了他的手,从稻草堆里滚了出来,假装不经意地让十字发夹落在地上给他们看。士兵们围拥上去殴打他,他故意很大声地呼痛,但他真的渐渐支持不住了,他晕了过去,不知道自己血肉模糊,被拖走的身下好长一道血迹。


    他被浸在审问室的盐水里,疼痛像潮水一样涌来,不止不休。偶尔他睁眼,就能看见银十字发卡搁在刑具桌上,于是夏日的风就吹动了草地,羊群漫无边际。马提亚斯知道他必然会死,一命抓两命,想到这点他就平静下来了,他知道他会在大火之中温暖地消失。唯一让他不安的是卢卡斯。时间让他们往前走,但卢卡斯仿佛是被谁给捂上了眼睛,他不对劲,他只能看见过去的马提亚斯了。


    疼痛让他意识模糊,醒来时似乎是看见个老军官,拿着银十字发卡细细端详。然后军官第二次看着他,不再是盯着工具的冷漠了,马提亚斯觉得自己又成为人了。老人用压抑着激动的语气问他:“这是你的项链吗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一是神志不清,二是不屑于回答,他只是嘲讽地冷哼一声,学着卢卡斯的模样。再昏下去前他听见老军官哭着对随从人员说:


    “邦德维克少爷回来了。”


    他躺在洁白的病床上,无数的鲜花装饰着洁白的病房,窗外有一棵树,是苹果树。左腿还在,右边却像消失了一样,抚摸上去就只有木头的纹路了。有人轮流进来看望他,军衔不低,慰问不少,马提亚斯只是闭了眼不去理会。那些单方面的谈话似乎是对他说的,他推断出叙述又是别人的故事。


    那些人都对他太过于尊敬,于是他在短短几天内就理解了。将军们都是邦德维克家的贵族们,那邦德维克少爷在很小的时候就出走了,少爷失踪了十几年,要是能回来肯定也会是将军。


    他们热切的眼神让马提亚斯听明白了,他已经被当作了邦德维克家的少爷。现在他不仅能够自保,还有点权利去拯救别人。这种地位的高高在上者,一辈子都不需要担忧手中的纸条是红或是黄,不需要因为能独自活下来而夜夜愧疚,真好。


    护士姑娘看他的嘴唇动了动,便把桌上的水给他端来。马提亚斯摇摇头,说了他在这两周里的第一句话:


    “我可以找一个红纸条吗?”


    “当然。”她的微笑里带着点崇敬的意味,“那个工具有名字吗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深深吸了一口气,又吐出,他想象自己正坐在羊群之中:“他叫做卢卡斯。”


    护士哆嗦了一下,迅速地转过身去从盘子里拿了一颗苹果,刀锋把果皮削断了好几次:“少爷累了,休息一下吧。”


   “……为什么不回答我?”


    姑娘转回身来,淡淡地看了他一眼。马提亚斯被他眼神中的怜悯与同情击倒了,他浑身像触电一般颤抖,他开始思考,却不可抑止地在回忆中想起了他和卢卡斯的那支树梢,现在他只有一个问题了。


    他问:“我是谁?”


    “少爷,”护士避开他追问的视线,“你是卢卡斯·邦德维克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在反复的梦境中追求酒精的快感,他梦见田野,梦见树梢,梦见让他们拥舞的乐曲,梦见白羊黑羊与牧羊犬,梦见一枝勿忘我。他梦见大火,梦见手臂上的抓痕,梦见走在红线条上的白羊,梦见鲜血中的黑羊,梦见了蒙上眼睛的天使。


    他同时忍受着失落感,自责感,愧疚、自责、绝望,和不可见的无力感。他不由自主地尖叫、嘶吼。现在的牧羊犬在高高的树梢,越高的地方越安全,也越令他恐惧。黑羊从树梢跌到了草坪上,树枝太多,树叶太密,他们互相看不见彼此。他说,我不是卢卡斯,我是马提亚斯。救救他。


    他们都说,他疯了。


    有时马提亚斯累了,就挑一个苹果来吃。夏天的阳光还在窗外喧嚣,卓头的果盘里意外地几乎全是红苹果。他花了很久才找出一颗稍青的苹果,只吃它青涩的苦感。护士用她怜悯的眼神注意到了这一切,于是果盘里全都换成了夏天的青苹果。她在做这件事时叹了口气,有意无意地要让他听见:


    “少爷疯了。”


    他偶尔会安静下来,护士就按安排带他去散步。出门前,他会被勒令坐在轮椅上,只有在麻绳把双腿绑得过紧时,他才会难受地闭上眼睛。


    左手猛地被缚紧:“困了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摇摇头,他没有追逐的目标了,毫无理由的反抗只会惹自己发笑。他说:“也许我是在许愿吧。”


    护士姑娘嗯了一声,于是右手也被捆紧了。像往常一样,一条白薄被恰如其分地盖在了那么多绳索上边,护士姑娘将一小瓶酒放进了随身带着的篮子里,然后推着他出门。病房外站岗的士兵沉默地目送他们离开,依旧是怜悯而同情的眼神。


    一声叹息从轮椅上方传来:“少爷,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仍旧不愿睁开眼:“我没病。”


    “那你就不该逃跑,也不该伤到那么多慰问的军官和守卫。”轮子咔吱咔吱前进,“你连出门散心都不敢睁眼看呢,真奇怪。”


    他的确不敢,于是不同的气味与道路的变化还是让他不断地回忆起曾经的村庄。那些熟悉的一切全都倒灌进来,他想卢卡斯,他想见他。可是他怕他只要睁开眼睛,就会在夏日的景色中崩溃。


    “少爷?”


    “我不是。”但我又是谁呢?马提亚斯困惑起来,他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是一件工具,又好像是一只牧羊犬,许的愿也无法给予他正确答案,“反正我不是卢卡斯。”


    “你说得对。”护士姑娘的音调飘了起来,故意模仿着歌剧演员的腔调,“那我觉得我是红裙的牧羊姑娘,我有一群黑羊,慢悠悠地在蓝花中走着。我有一瓶苹果酒,你要喝一口吗?”


    她真的从篮子里取出了一小瓶酒,马提亚斯在微弱的苦味中摇头,可能是正午炎热的阳光让他发晕:“你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,除非你疯了。”


    姑娘笑完了,她结束了自娱自乐的歌曲:“你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,除非你疯了。”


    青草的苦涩味往后飘去,路面开始颠簸起来,扬起一股尘土味,然后是精致的花香,消毒水的味道。马提亚斯知道散心结束了,每一天都是这样,他在病房里睁开眼睛,然后又是无数个一天。


    护士捧着一把长刀进来,很认真地把它挂上了墙,一件利器就这么成了低贱廉价的装饰品。姑娘咭咭咯咯地对马提亚斯笑:“将军又胜了。”


    大山在往南边压去。


    那是个庆祝的夜晚,而他拒绝参与。他躺在床上,听见曾经是尼科家的庄园传来乐曲,是那么美丽的舞曲。护士姑娘在他床边打盹,马提亚斯轻轻地把她叫醒:


    “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

    他又保证:“我会很安静的。”


    护士拒绝了他的请求,她本希望能在病人熟睡后摸去看一眼舞会。但她再次犹豫了几秒,起身,去端来了一杯酒。


    “喝了它,”微苦的酒精味在荡漾,“然后我就相信你的保证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喝了。他觉得这杯酒有些苦,味道又有些熟悉,于是他在轮椅上提出了这个问题,姑娘也回答了,说大概是用青苹果酿的酒的缘故。晚风迎面而来,绳索勒紧的印记在微凉中生疼着。


    他尚仰着头,看乐曲在无数的星星之下延伸,是似曾相识的旋律。天空真的好看,让他看得有些发晕。也许他应该把合十的双手举过头顶许一个愿,但他做不到,他的手并不能由他控制。马提亚斯沉浸在泥土味中,山坡下的哄笑声在风里越来越近。


    姑娘停了下来,她也笑了起来:“少爷,有个疯子在跳舞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垂下了视线。


    黑暗中是一簇盛大的火光,映着渺小而纤细的一个影子。他闭着眼睛,掩住了像雾一样的烟紫色。他银灰的长发柔软地垂下来,没有银十字挽在他的鬓角。但他依旧是马提亚斯的白羊。


    卢卡斯喝醉了,微笑着满脸泛红,仿佛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人拥舞。他踩着女步,右手虚握在耳际,左臂半悬在空中,就像是要用力地去抱紧谁。几十条伤口留在他身上,血珠凝固成痂,在火光中像是无数的红宝石在熠熠生辉。在一个人独舞的双人舞中,他似乎是静止在黑暗的正中央,无数的星星在他的头顶闪烁,他是不变的圆心,而星辰围绕着他不停地旋转起来,让马提亚斯一阵阵眩晕。


    马提亚斯说,求求你,救他。


    所有人都在笑跳舞的人,但是卢卡斯闭着眼睛,这世界看不见他,他也看不见这世界。


    谁?护士讽刺的口吻。


    卢卡斯,卢卡斯,卢卡斯。马提亚斯觉得自己正在沉入海中,他的声音被咸水埋没殆尽。眼前的灯火好像渐渐熄灭了,火边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散去,只剩一颗星星还没有消失。


    疯子。护士吐出这个字时,不知道是在指火光中的人,还是在贬斥轮椅中的人。红纸条的监管者逆着人群,向着火光大踏步走去。


    他想叫喊,可是他叫不出来,头晕感猛地击得他发困,他往后倒了下去。护士掩死了他的嘴,在他们往回走时,姑娘感觉有温暖的雨低落在了手背上。


    鞭子把卢卡斯打倒在地上时,卢卡斯透过了火光,往上看,像是要看见高高的树梢。他清醒了过来,反而觉得记忆里的什么东西又重新沉睡了下去。他伸出手去,蓝礼服的衣摆从指缝间溜走,只剩下了满手的火光,在悲伤中他几乎要窒息:


    “我以为我又看见你了。”


    只有满天星辰在听。


    然后鞭梢破空,啪。彻底的黑暗。


    某一天的傍晚,护士走出了病房,把门咔哒锁上,但她再也没能回来。夜晚降临的时候,山上山下的脚步声密集了起来,是在搜索谁。马提亚斯翻下床,在木头的笃笃声中,他走向那把长刀,就这么站着,久久看着。但最后他自己耸耸肩,笑自己像个傻子,然后一伸手,取下了那把长刀。


    我是个工具人。


    他坐在床上,自己对自己说,又重新把拔出的刀刃给收入鞘中。一把长刀,他连谁也伤不到。木腿不仅给予了他行走时的痛楚,也无限延长了他行走的时间。纸条为一个人铺出来的路,也许是生命的死去,也许是精神的死去。所有人都知道。


    窗户一声轻响,月光被掩住了。马提亚斯抬头看,他看见卢卡斯翻到了窗台上,衣襟印着点点血色的痕迹。当啷,长刀从他松开的手中落到了地上。


    卢卡斯又回头望了一眼远山,再看着马提亚斯,对着他张开自己的双手:“我可以进来吗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点头。白羊轻巧地跃了进来,反身关上了窗子,他腰后缠着的厚厚纱布上,还残留着血污。


    “你伤得重吗?”


    卢卡斯不回答。


    “你还记得你要去哪里吗?”


    卢卡斯犹豫了一会儿,他先点点头,又无奈地摇头。他习惯性地抬手,挽起鬓角的碎发,但那里已经没有发卡了,于是滑落的银发又遮住了他的侧颜。


    “卢卡斯?”


    白羊望着他,烟紫色中是解不开的迷惑。马提亚斯坐在床上,很努力地在心疼中维持住一个笑容。卢卡斯愣了愣,他很慢很慢地向他走去,缓缓地牵住他,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,平静地说:“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好像他。”


    下一秒却突然痛哭起来。


    他流泪的时候几乎没有声音,哭嚎被他压在喉咙口,音调好低,但是还能听出是痛哭的嘶吼。马提亚斯抱住他,卢卡斯咬住他的肩膀,连哽咽都不敢放开声音。


    他听卢卡斯断断续续地述说他不了解的经历,在他们相遇前的事情,在他们分开之后的事情。马提亚斯不知道要怎么去安慰他,他只能抱住他,抱得再紧一点。


    卢卡斯说完了,却还是忍不住发颤:“我想见他。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拿了一颗青苹果,吃下了好几口。然后他轻轻托起卢卡斯的脸,指尖滑入发间,扶住他,深吻下去。他们都能尝到青涩的苦味,是夏天的味道。湛蓝的天空,柔软的草地,雪白的羊群,苹果树。他们都闭上眼睛,像是在许愿。


    他重新平静下来,然后他同样深情地吻住他。马提亚斯听见人群往他们这边逼过来,他睁开了眼睛,看见卢卡斯烟紫色的眸子,仿佛低头望见亮亮的一片星云映在海中。


    卢卡斯眨了眨眼,他有些不甘心地笑:“我真幸运……我又梦见你了。”


    “不是梦。”马提亚斯伸手摸摸他的脸颊,“牧羊犬等到黑羊了。”他的拇指蹭过愈合的旧伤,太多了,他不忍心数。


    “我是不是快要醒过来了?”


    马提亚斯没有回答,他们都听见了越来越近的人群。他捡起那把长刀,站起来,盯着那扇紧闭的门。一把长刀,他一个人能伤到多少人?要扫清多少人的障碍才能逃出去?如果只让卢卡斯离开,需要多少时间?


    他不想再第二次机会中失去卢卡斯了。


    但是衣角被扯住了:“不可能的……留下吧。梦也该醒了。”


    “嘘,闭上眼睛,”他拔出长刀,“许一个愿吧。”


    卢卡斯深呼吸,他的声音很轻:“我不想死在他们手里。”


    “我不甘心死在他们手里,”卢卡斯在对视中重复那个词,“他们。”


    他理解了。在释然的平静中,他俯下身去,最后一次与卢卡斯拥吻。


    夏日宣告终结。


    门被几个士兵推开,追捕的人满满当当地冲进了病房。他们都看见马提亚斯手握的长刀泛着寒光,鲜血顺着刀刃流下,从卢卡斯的后心刺进,再斜斜地贯穿了马提亚斯的心脏。病房满眼的雪白中是满地的深红,像是天堂燃起了永不熄灭的大火。


  【End.】


评论(14)

热度(167)

  1.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 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