复健期遥遥无望

是瑞鹊/筱鸢

丁诺/典诺及aph北欧相关

【典诺】 荼靡

♢末日设定,学者典x医生诺。瘟疫世界。


  

♢bgm - 陈粒《易燃易爆炸》,王菲《开到荼靡》


  

♢鱼鱼11.16生日快乐!!啵啵!! @Stalker19 


  

♢感谢abc打字!


  

♢致敬死在夏天暴雪里的Freja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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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憎恨自己曾有幸抓住那一张船票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的指尖不安分地去揉贴身那张纸。单薄的木纤维,轻飘而无生命,却也能轻描淡写地决定千万人的生命。曾经他也这样用指尖探进抽签的箱子,再抓出来时,那仿佛是对他周围几千人的极刑判决书。将要死去的人们保持一片死寂。


  

    学者稍稍偏过视线,他担心卢卡斯的骨上新生出了花纹:“……还好吧?”仍旧是职业式的温和语气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的手从腰际放下了。他回过神,很轻地点头,没有与湖青色的眸子对视。从病床边起身时,学者的笔又重新沙沙地响了起来,像蚕食桑叶,不知疲倦地编织回忆录:他自己的日记,他所知的人类的历史,结出细腻的白茧来逃避现实。


  

    他在离开前感到背后满是灼烧感,仿佛蚁啮,不依不饶地尾随着他。整间病房都蔓延着淡淡的腐烂的甜香,他知道是由他背后的花纹散发出来的。他甚至能想象那些斑斑驳驳的涂黑纹路如何缓慢生长。


  

    “我去买点补给。”卢卡斯说。开门后又在原地踌躇几秒,背对着贝瓦尔德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我很快回来。”


  

    “要小心。”是一如既往的平静。


  

    于是他把门带上了。卢卡斯抬手拉上了口罩,他深吸滤过的空气,往外走。医院冰冷的光照着空无一人的走廊,窗外的城市只剩下冰冷的钢筋水泥。


  

    其实末日是不准确的。生活并没有结束,灾难也并不是在一瞬间降临的。这场全球性的瘟疫起初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,人们以审美的眼光来欣赏骨生花的症状。每个患者的体表上都生出了不同的深黑色花纹,花藤一般蔓延,像独一无二的艺术品。卢卡斯行医时检查过一个姑娘,浑身玫瑰似的斑纹。她对于花纹的美是自豪的,多少带着点赏玩的意味:


  

    “不疼……一点都不难受。只是有些犯困,骨头多少会隐痛,那像是一种灼烧感吧。”


  

    医学界开始了药物的研究,进程缓慢。直到第一批患者的症状恶化时,社会才陷入了恐慌。而医生们也惊觉似乎没有药物能根治这种病情,甚至无法确定它的传染方式,只是发现患者的数量开始不可控地增长。


  

    那个女孩最终转移进了隔离室。她仍活着,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死了。花纹覆盖的皮肤散发出甜香,腐肉离体,血是浓郁的黑,露出的骨骸也是焦黑,仿佛被大火烧过。她说,她恨那些玫瑰,然后由担架抬走了。她的脚踝已经腐烂到只剩漆黑的骨架。


  

    政府将所有的科研资金都投入了星际飞船的投资上,人们抽签,求千分之一的一次生机,能登上飞船逃离瘟疫。飞船起先是每周来回一趟,渐渐减了每月,而从上一次飞船来临到现在,已有半年了,还不知道那会不会是最后一趟。活着的人往天上飞,死去的人埋进土里,将死而未死的人行走在大地上。


  

    比如他,比如贝瓦尔德。


  

    作为医生,他一直都希望能独自完成上药,但每回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。贝瓦尔德已经能很熟练地持刀替他破开花纹了,但学者的手抚过伤痕时,卢卡斯仍会颤栗,尽管那只是某一瞬间。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能察觉到,于是手上的力道更轻了。他问:“疼吗?”


  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医生无所谓的口吻,“反正我快要死了。”


  

    “别这么说……你还能写字,还能行走,还有自己的意志。医生,至少你现在还活着。”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不再回忆了。他走进空无一人的商店,自动供电系统仍在运行着。他在惨白的灯光下去挑选他们需要的食物、衣物、收进包里,数了货币,压在收银台上。放下钱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会儿,又多留下几枚硬币,从货架上带走一小盒火柴。



  

    1.


  

    大风把车票从他的手里吹走了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回头看,他看见不远处有个蓝风衣替他捡起了那张车票。太多的人从他们之间经过,视线被挡住了,看不清他脸上有什么表情。卢卡斯穿过人群,往陌生人的方向走去,而当他走到蓝风衣前时,镜片后的湖青色触动了他。格外深邃的眼神。


  

    “卢卡斯?”低沉的嗓音。


  

    医生下意识地应了一声,随即很快地想起车票上印有他的名字。他点了头算是道谢,同时注意到递过车票的那只手上戴有深黑的手套。蓝风衣思考了是否要说出他的忠告,几秒后他平静地开口:“先别去航空港,很危险。”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皱了眉头,手指隔着衣料按住他的船票:“与你无关。”


  

    男人耸耸肩:“我不在乎。”之后转身离开了。他浅金色的短发与蓝色的长摆风衣在人群中一晃,消失了。仿佛水溶于水。


  

    医生最终没能赶上那趟列车。他坐在候车厅的长椅上,行李放在手边,精简成小小的一只箱子。时钟漫无目的地行走,电视画面漫无目的地播放着节目。惊慌的人们来回奔走着,列车一班班地往返。在焦虑的氛围中,他看见电视上的画面切换成了新闻直播,报道的是航空港的事件。


  

    首先是有群众在围观登机时,冲上去抢夺船票。随后有更多的人赶来参与其中。之后卫兵借口有传染者暴死,对着人群开枪。人们倒下了,像一片被割茬的麦田。事件最终是政府出面解决了,但是卢卡斯忽然也觉得他不在乎了,逃走现在来说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了。


  

    他想起那个陌生人,本该想起他的发与衣服,然而他只能想起那双湖青色的眼睛。卢卡斯很快就将这些记忆忘却了,他以为那会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见面。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在散步时不断记录周围的一切。或者说他假装自己喜欢作记录,只是之前他为科研所记录,现在他为自己记录。


  

    “感谢社会曾经还那么高度发达过,”他写,“让末日后的自动供电系统和饮用水净化系统还能自动运转下去。”


  

    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呻吟。马路对面的街道上倚着个陌生人,有人蹲在那个患者旁边救治。稀疏的车辆偶尔经过,他看见那似乎是个医生,白袍与淡银色的碎发都静静垂着,在末日的阳光里几乎趋于透明。在那一瞬间,他想起了故乡的大雪,世界陷入无声。


  

    之后他也能偶尔听说医生的事迹,到患者集中营时也能看见他在忙碌。有一天医生站起身,却又突然地倒下,周围的人们急忙把他扶起来。贝瓦尔德在角落里做记录,听见医生平和的声音说要去取新的药,白衣飘出诊室后忽地往下一落。


  

    呼吸停窒半秒。贝瓦尔德没听见手中纸笔落地的声音。他只是往门外追。医生靠在墙边,半闭着眼,快要睡着的样子。贝瓦尔德上前要撑起他,医生原本是要挣开,但一回头,烟紫色与湖青色交织在一起。他平静下来了。


  

    “你也感染了?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摆摆头,而医生在问完这个问题后又往回看:“他们没看见吧?”


  

    学者跟着回头。拐角的高墙挡住了他们的视线,只能看见诊室的角落里留着零乱的纸笔。他含糊地从喉咙里应了一声,意思是没有。同时他感觉那个单薄的身子从他的怀里离开了。


  

    “谢谢……你总共帮了我两次。”医生的声音飘忽不定,跟着他往前走,“我去拿药。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嗅到了大雪里的甜香味,令人眩晕的味道从白衣上传出来。他猛然想起曾经有人穿过车站的人群走来,向他走来,他手上曾握着谁的车票。


  

    “卢卡斯,”他跟上去,“你要给谁拿药?”


  

    医生不回答。


  

    “你刚刚是不是累了……你想睡觉,你真的没问题吗?”


  

    沉默。


  

    “医生,你是不是感染了?”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猛地停下来,腐烂的气息淡淡地在空气里沉浮。他很轻地笑笑:“你还会在乎这种事?”


  

    “你需要帮助。”


  

    “我不需要。我可以自己处理,也没有人能帮得上我——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马上就否定了医生的话,他们两人站在医院苍白的走廊里,沉默地呼吸。过了很久,贝瓦尔德才接着往下说:


  

    “让我试试吧,我想帮你。”


  

    在单间里,卢卡斯坐在床沿,把刀递给贝瓦尔德:“等一下你最好脱掉手套。”又补充一句,“和拿笔写字一样,你说一句话就划一下。”医生解下他的白袍,衣料落下后露出赤裸的脊背,肩胛骨上淡淡的瑰丽的花纹,像蝴蝶合拢的翅膀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确实是第一次被上药,贝瓦尔德在对话中了解到他一曾试图给自己上药,但这种位置确实使他难以成功。卢卡斯问了他的名字与曾经的职业,没去深究,只是说他上药的速度比预想的快很多。贝瓦尔德的指尖抚过卢卡斯的花纹,他感觉医生在颤抖,刀就这么悬在半空中,停住了。


  

    “你会痛吗?”


  

    医生说,不。他思考了一会儿,又说:“我曾经接过一个病人,他当初是自己给自己上药的。因为没有痛感,他又无法忍受灼烧感,就失手卸掉了自己的左膝盖。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沉默了。他用棉签把抑制药抹在深黑的骨头上:“你治疗过几个病人?我想记录下来。”


  

    “数不清了。但他们最后都会死的。我也是。”



  

    蓝风衣铲起一层土,盖在那个小土坑上。医生站在边上,垂着眼,为逝者作祷词。贝瓦尔德最后盖实了尘土,直起身来,望着医院花园里的几十个土坑。


  

    “这是最后一个病人,医生,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?”


  

    烟紫色中有一层淡淡的悲哀,遮住了原来的光彩。“我不知道,但绝不会是这里。我们该走了。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转头看向他的眼睛,他无意识地小声重复那个单词,我们。



  

    2.


  

    医生曾把上药的过程形容成一种仪式,每天早晨醒来的一种仪式。学者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,醒来后意识就必须也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清醒,醒来前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梦境。卢卡斯背对着他,不知道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。贝瓦尔德面对他赤裸的背,背上精细的复杂的花纹,激起一种纯粹的原始的审美。


  

    他告诫自己不被允许心动,理智至少知道心动是一种诱惑,不依不饶。可是感性对他低语,你在触碰,触碰人类的真正的美。贝瓦尔德觉得是末日让他昏了头,牧师只允许将神作为信仰,而不允许去爱。那是禁果。花纹像蛇一样从他手指下流过,体温微微地冷。


  

    然后就结束了,医生穿上了白衣。他说,谢谢。但贝瓦尔德在想,该说谢谢的是我。卢卡斯转回来,看见学者已经戴上了手套,漆黑的结实质地,像黑珍珠制的假手,这意味着有所顾虑。医生能猜到是因为他背上的花纹,这原因显而易见,但心里还是钝痛,仿佛换牙的小兽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咬着木头。


  

    他们坐在同一张床上,都想着对方,怀着完全不同的情绪。


  

    一个人开始书写,另一个人在外面行走。伸手去高架上取下一条巧克力时,医生看见自己的腕,花纹攀上了手腕,美得像教堂里的浮雕。他想,属于他的末日就快要降临了。他要在诸神黄昏之前去抓住月亮。


  

    回去找贝瓦尔德时,反倒是学者希望医生陪他在晚上出去走走。他想记起一些事情来冲淡某些事情。两个人照例煮了罐头吃,出门,沉默地走过沉默的街。


  

    医生问他:“你研究什么学科?”


  

    “我只负责记录。”


  

    “记录什么呢?”


  

    “记录科研。”


  

    不再说了。兜转了很久,都看见一幢格外高的楼,没有交谈,但都不约而同地往那走。电梯能用,自动供电系统运转上了顶楼。医生身子过于单薄,高处的风刮起他的衣摆,翅膀一样鼓动,他的银发月光一样地亮。


  

    城市的生命几乎都消失了,窗口的灯却都亮着。白光层次不一地沉浮在均匀的黑暗中,宇宙的箱底撒一片橙光的路灯,细碎的恒星的遗体。真正的宇宙暗着,没有月亮,阴天。感谢自动供电系统,让天地颠倒,他们才有理由溶解在以太之中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说:“将死而未死的人才能独享倒过来的宇宙。”


  

    “艺术。”湖青色却只看宇宙之上的那个人。


  

    医生笑笑,赞同的意味。笑完了,宇宙就索然无味了。他偏过头,对上湖青色,靠近,接近,手指在星光的朦胧中小心地探上去,触碰到他,慢慢环住他的腰,手心,腕,肘,臂,整个人要溶解似地拥住他。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,不喜,不惊,不期待,一副淡漠的神情,只是观察他。手又搭上他垂下的手。


  

    “不担心我传染你?”


  

    手套下的指尖卷起又松开:“我在顾虑,但不是因为这个。”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不说话,只是看着他。贝瓦尔德也在犹豫。最终举起他的手,虔诚地俯下身,吻他的手腕,腕上生长的花纹。只是一下,轻飘得几乎无感觉,几秒钟就离开。


  

    “这样足够相信我吗?”


  

    “再来。”


  

    于是吻他的指骨。吻他的肩。吻他的颈。吻他的侧脸。每触碰一下,就问一次,够了吗?他仍不满足,就继续。直到他说,看星星吧。贝瓦尔德知道阴天没有星星,于是他看向烟紫色的星河。


  

    星河向他眼里落下去。医生凑近他的呼吸,吻他的唇,温柔的绵长的触碰。他的手拥住卢卡斯,指尖滑上他的后背,隔着雪白的干净的长袍,去摸深黑的绝美的花纹,每一点生长都是独一无二的珍贵,他恨他不是画家。宇宙静默在他们的脚下,星光尘埃落定,没有人知道多少恒星里有多少生命。



  

    3.


  

    在末日里,偶尔需要转移落脚点。两人肩上各一个包,一边物资,一边药物。卢卡斯伸手去碰藏好的船票,它还在那儿,寄托一点,对未来的期望。


  

    学者行李也很少,一本厚日记,一支钢笔,一小瓶墨水,身上染了一点甜香,仿佛中世纪油画里走出的诗人。原本他是习惯把日记抓在手里走的,这几天开始日记放进了包里,他宽大的手垂着,握着虚空的样子。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果真比他还少出门,让他带路也不知道该走哪去。卢卡斯和他一起走人行道,亮眼的流动的砖,灰沉的阴晴的天,空荡荡的城市像是剖去内脏的生物,有浸在福尔马林里的虚假。


  

    去图书馆,他喜欢那里。贝瓦尔德可以坐在桌边写上一整天,医生在书架前穿行,替他寻找历史文献,为自己去看医学、心理学、神学,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告诉他如何自救,身上的瘟疫与心里的疾病几乎溃烂。


  

    他以前找过他朋友,心理医生,依旧无法改变。活到这么大的年纪,他看人,男或女,从未有过任何心动的感觉。人们从他眼前经过,比水族馆里洄游的热带鱼更乏味,不同的人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生物学标本,由碳基构成的有机物。


  

    所以心动确实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感觉。至少是对他来说。


  

    去海湾,细沙没过他们的脚踝,每一步都沙沙地痒。他和他并肩走,连心底都温柔地痒,有猫咪在那里窝缩打盹。


  

    去新的医院,收集药物,更换刀具。残余的消毒水的气味莫名令人心安,这是贝瓦尔德说的。卢卡斯刚患病就有每天洒消毒水的习惯,他下意识低头去闻自己袖上的味道。贝瓦尔德看着他低头的样子,仿佛铃兰中最白的一朵,但背上渗出的血染黑了他的外衣,开到荼靡。


  

    忘记要去哪里,也忘记是什么时候睡下去的,只知道闭眼前天亮着,睁眼就快天黑,整个宇宙的时间轴在他眨眼的间隙暂时缩水了。贝瓦尔德让他睡在自己的左肩膀上,右手握着钢笔,仍在写着。卢卡斯忽然间宁愿成为那支钢笔,自己又觉得好笑,但下一秒,潮水般的恐惧感几乎让他溺之。


  

    他感觉花纹生长到胸腹了。疫病恶化的现象之一是越来越频繁的嗜睡。经验让他能猜测出他后背的状况,但是他真的不愿去想剥离出的骨和血。没什么知觉,剩一点灼烧感,还来得及让他化作生命闪光的灰烬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笑了起来,歇斯底里的那种畅快。他全身上下都悲伤到流泪,只有他的眼睛是干涸的。他说:“我们走吧,走得越远越好,我要看更多的东西,我要看更多风景掠过你身后。”


  

 


  

    天彻底暗下来后,他们恰好走过一幢大楼,卢卡斯拽了贝瓦尔德的风衣:“今晚再这里吧。”


  

    学者不擅长拒绝,他对于这类琐碎的生活小事也没多少想法。医生暖流一样地引着他走,他就有理由随波逐流。直到上了扶梯他才问这是哪里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在笑。他捏捏拍拍贝瓦尔德的肩膀:“我快要怀疑你是不是外星来的了。科学家,你来过商场吗?”


  

    到目的地的时候,那层楼暗着。卢卡斯把灯打开。眼睛渐渐适应光亮的过程就像是湖面上的水雾渐渐消散。不同颜色的地毯划分不同风格的家居,床,桌子,小沙发。贝瓦尔德想到某个词,但没说出来,比海底潜游的孤鲸更沉默,他觉得那个概念真的离他太远了。学者走到落地窗旁边去看假的星星,医生在他身后整理他们共同的行李,不急不缓像是整理羽毛的一只白鹤。


  

    他没陪着收拾,但耳朵在听着所有细碎的声音,眼睛似乎能看见卢卡斯所有的动作。他走来的时候,脚上的袜子落地几乎没有声响,于是学者知道他来了。玻璃上倒映出他浅银色的身影。医生陪着他看虚假的宇宙,靠近他那一侧的手微微为他拉起。掌心向着他。贝瓦尔德看着,伸出戴着手套的手,在卢卡斯握住之前,先牵住了他的手。


  

    他们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小空间,浅棕的地毯,米色的针织桌布,细白的瓷制小花瓶。卢卡斯说,我们到家了,末日的家。



  

    4.


  

    他明明握起了笔,手抓不住了,笔杆又掉了下来。贝瓦尔德心想还好卢卡斯没看见,又试着握了握笔头,攥不住,戴着黑手套的手仿佛一段枯藤。天气已经很冷了。


  

    医生还是愿意让他上药,只是现在已经不需要持刀了。学者不敢告诉他背后是什么样子,半裸露的黑骨,凝固的腥味的墨,他一个人心疼就够了。药瓶打开,直接倒下去,升起一股即将死去的沉重的药味。


  

    医生随意的口吻:“药用得越来越多了。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很轻地应了一声,恍惚却听见脑海中有什么在嘶吼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曾思考过这种瘟疫是如何传播的。他想到细小的植物种子,被风吹得漂泊不定,落到骨上,生根发芽抽枝。他们行走在末日之中,同样的漂泊不定,只能互相缠绕着生长。人类最原始的情感生根发芽抽枝。


  

    然后开花开到枯萎。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,明明还和他走在夜晚的街上,却感觉有潮水疯狂涌进他的耳朵,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模糊成了泡泡,后脑勺被空气钝击了,眼前紫粉的闪光像烟花一样炸开。好困。他想,我要下沉了。


  

    蓝风衣往下坠落,仿佛当时那件白衣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撑住他,不大容易,但他们最终挪到了靠路边的墙角。他去试额头的温度,微烫,把包里备着的外衣盖在学者身上。医生找了消毒的酒精先给他降温,同时发现自己包里抑制的药用完了。他记得贝瓦尔德包里有备用的,他去翻找。


  

    有点乱,也许是刚才的摔落导致的。抽出那瓶药时带出那本日记。真实贝瓦尔德从来没避着他,告诉他记录的事情时。甚至明确提出,如果他想看的话随时都可以来翻。但是他不想,尊重一本日记,也是尊重包的物主,了解包的物主就没必要去了解这本日记。低头时他注意到脚边暗暗地躺着张纸,不知道是飘来的废纸还是和日记一起带出来的。捡起来。上面深沉的熟悉的证件照,瑞典语工整的印刷的姓名,确实是他的。目光往下滑,陷入停滞的深渊。


  

    一个植物科研所的名字,所有人都知道,并不只是因为它育种,而是在末日一年后,医学终于查明了这种瘟疫的来源,它是一种微小的植物,种子漂泊不定,纹路是它的根,也是叶,也是花。它是这间科研所某次育种的成果,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在瘟疫爆发的前半年,几乎都死于骨上的深黑花朵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想起末日前的那个玫瑰姑娘。她说:“我真幸运,我喜欢玫瑰,又和玫瑰一起工作,现在又长出了玫瑰。”


  

    医生在口罩后笑笑,烟紫色里淡淡的流光:“我该叫你花匠艺术家吗?”


  

    “不是,我在植物科研所工作,现在我在为玫瑰育种。”


  

    

    卢卡斯坐在沉睡的贝瓦尔德身边,他睡不着,耳鸣像路灯的光一样持续干扰着他。他们现在就坐在宇宙的箱底,恒星破碎的遗体像鲸的排泄物一样突兀分散,暖橙的惨白的光把什么不堪的事实都照出来了。


  

    他睡不着。他摸到贝瓦尔德的手,干枯的纤细的触感。他第一次看见黑手套下面的不堪,学者的手几乎只剩下深黑色的骨,花纹在啮咬他的生命,蓝风衣下露出的一小截皮肤仿佛教堂壁画的一角。他不敢再看了。日记搁在他膝上,合着,他不愿意去看。但是他意识到所谓“尊重”理论全都是自己逃避的理由,他只愿意接受现在这样的贝瓦尔德,他宁愿学者彻头彻尾都是善良的人,他担心自己一旦发现学者和他的期望有所冲突,还会昧着良心继续去爱他。良心不应该谴责他。


  

    然后卢卡斯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。他说:“卢卡斯你这个虚伪的完美主义者,他就是他,无论怎么样都没有关系。你是病人,他才是你的医生。你爱他,只有这样说出来,才不会背叛自己。”他自我谴责,越说越心碎,灼烧感,将他淹没。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只是记录,真的只是记录。他完整地记叙了科研所渐渐死去的过程,冷酷而精准的笔触。然后是末日的城市,历史,过去,现在,没有未来,谁都没有未来。他只是记录一切,曾经他为科研所记录,之后他为自己记录,结出细腻的白茧来逃避现实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理解了从心里疯长出来的那些花纹。他记起贝瓦尔德给他上药的时候,指尖是如何颤抖地触碰。他永远不褪下过于严实的长风衣,黑珍珠的手套,冷漠的无体温的衣料。他说他有所顾虑,原因被他吞了下去,想说却未说的是他的手,他的病,他的同事创造了瘟疫而又因此死去。他在医院里说,他想帮他,情感在反复发誓,我在乎的。又想起在车站里,谁穿过茫茫人海向他走来,蓝风衣, 镜框后的湖青色,淡漠地说:“我不在乎。”他找不到意义,生命如过眼云烟,你我他就如云烟中的烟沙烟尘。所以在乎的那一个就是云烟里的星云慢雾。贝瓦尔德转身离去的那一刻,海水铺天盖地地漫过来,每一滴水都是湖青色。


  

    他看完了,看了不止一遍。各种复杂的情感,自责、愧疚、震惊、理解与爱,交织成宇宙中的黑洞,而他以光速坠落其中,渐渐被引力撕扯成碎片。他重新为贝瓦尔德戴上手套,有神父在旁见证似的虔诚。然后卢卡斯握住他的手,看向空无一人的街道,天空是病院里的泛白,新的太阳即将升起。



  

    5.


  

    人都走了,天变冷了。


  

    卢卡斯吸了一口气,又深深呼出,白雾成团散开。他说:“有新的一次飞船要来了。”


  

    又补充:“可能是最后一班。不能再错过了。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仍在写着,他应了一声。火堆在他们之间暖着,刺眼的绚丽之光。他们要穿过这片林地到达新的一座城去。还好有枯草,死得干干净净,脱水都足够彻底,用卢卡斯的火柴作引,一点就着。现在那盒火柴放在他们中间。


  

    “电视能收到外星暂住地的信号,我之前去收集食物的时候看见路边偶尔会放。”医生低着头,指甲用力地在蹭他腕上的花纹,“政府已经重建了,生活水平不如我们以前那么高,但总比这样下去好。医疗技术也很好,真的,比我好上几百倍,瘟疫不是重到要致死的话也可以救活的。”


  

    学者又嗯了一声,他借着火光继续书写。


  

    “贝尔,”他在这时笑了,仿佛是在开别人的玩笑,“我的花纹已经覆盖到左胸口了。”


  

    笔停下来了。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抬眼看着他,思维像火花一样翻腾。燃烧的黄昏的大海,他宁愿骨头里的灼烧感就是这样的景象。


  

    “你终于认真听我讲话了。”卢卡斯的声音烟一样轻柔,“对不起。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,原谅我。但是我已经没有机会了,我想把它给你。”


  

    他的指尖抽出那张船票,承载了几千条生命的植物纤维。贝瓦尔德的目光和他满是花纹的手移动,船票塞进了他的手中。学者淡淡地看了一眼医生:“给我的?”


  

    “明天早晨。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叹了口气,又淡淡地笑了,再看向卢卡斯时,眼神淡淡地带着温柔:“医生,我说过,我不在乎。”


  

    他就这么拿着船票,把它放到了火上,高温燃起了那一张纸,焦黑的边缘微微卷起,像是有花纹在上面生长。卢卡斯的身子轻轻一震,拉起的手又放下了。他看着大火照映着贝瓦尔德的脸庞,光芒在他的蓝风衣上流动,仿佛岁月从他身上流过,留下成熟的淡漠的灵魂。


  

    船票逐渐燃成灰烬,火光舔上他的黑手套,他仿佛是用手托住希望的火种。黑色的布料松动,脱落,跌进大火之中。贝瓦尔德的手几乎只留下骨头,火在烧着残余的血肉,他平静而淡漠地赏玩着枯手中的火焰。


  

    “我是个自私的人,医生。不在乎的东西都想抛弃,在乎的东西都想占有。我本应为别人道歉,但我不想,我本应告诉你这个,但我瞒下来了。烧掉它,让我们都更暖和一点吧。”


  

    火熄灭时只剩下漆黑的手骨,不知道是瘟疫的结果还是燃烧的余灰。卢卡斯说:“暖和多了。”


  

    “……你生气我这么做?”


  

    “不,我只是在想,科学家会在乎什么?玫瑰吗?”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笑笑,他偏过头,望着医生:“我在乎——”


  

    后面一个字用眼睛说出来:“你。”


  

  
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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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【备选BE】



  

    6.


  

    在某一个末日的早晨,贝瓦尔德醒来。他注意到床边的椅背上披着一件留着黑血迹的白衣,床的另一半是空的,被单是整理好的。房间里仍然弥漫着腐烂的甜香与浓重的药味,和平时没有差别。他望向窗外,看见一道浅银的身影从天蓝之中划过,仿佛天使掉下的一根羽毛。然后是沉闷的落地声,一声,轻飘的沉痛感。


  

    学者只觉得有些麻木。他断定自己仍未醒来,在模糊的意识中,勉强用指骨整理好了头发,然后独自一个人下了楼,去附近的便利店找点食物。世界真美,一个人都没有,一辆汽车都没有,他走在满城腐烂的甜香之中,好像是漫步在中世纪的贵族花园之中。美丽的花,生命开到荼靡。


  

    路过某面展览窗前,他借着玻璃的反光看见自己的脸。曾经他随队去采集植物标本,当地部族脸上绘着图腾,他在自己这个读书人的脸上发现了曾经赞叹过的人类的艺术,原始的对美的崇敬。


  

    然后才注意到展窗里的屏幕,一条新闻,说的是外星暂住地的事情。一个瘟疫携带者混上了飞船,花纹在新的地方继续疯长,无法控制住,诺亚方舟成了生命的焚烧炉。他隐约记得飞船已经离开很久了,不知道是五年前还是两周前,他不在乎。


  

    拿了补给,他往回走, 经过那滩黑血时,闪亮的十字发卡并未引起他的注意。两周前。两周前?他不记得飞船轰然腾空的样子,只记得卢卡斯在疼痛中大喊他的名字。


  

    医生像所有他曾救活过的病人那样痛苦,病情恶化。他说,他喘不上气了,很冷,头晕,耳鸣,膝盖很痒。贝瓦尔德不让他看自己的身子,他不知道双腿都已经离开他了。缓和下来时他甚至没力气哭,无焦距的眼神像弥漫着大雾的冰封的湖面。


  

    他说他想拥有选择死亡的机会。


  

    贝瓦尔德又睡了一觉,卢卡斯身上的甜香和消毒水味还留着让他安心。醒来后是傍晚,落日和晚霞都抹在窗户里,烟紫色像是千万片紫藤萝花的花瓣,层层叠叠。他忽然想起了卢卡斯的眼睛,宇宙中烟紫色的星云,过眼云烟中的星辰漫雾。窗户向他打开着,像是一扇门向他打开着,他想抓住天使的羽毛,于是他走出了门外。


  

    他看见远处有一朵极美的深黑的色的花朵,浅银色的花蕊,花纹层层叠叠。好美啊,他恨他不是画家,能把花画到荼靡。


  

    [End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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